165:元肃,我和你之间不是只有我和你
作者:咕且      更新:2025-12-26 15:51      字数:5933
  岐山,午后十一点。
  远离震中的城市已迅速抹去了灾难的痕迹,倒伏的绿化带被重新扶正,街面整洁如新,行人步履从容,阳光暖融融地铺洒,仿佛前几日的惊惶只是一场集体幻觉。薛宜和元肃选的那家小餐馆离军区医院不远,店面不大,此刻零星坐着几桌人,碗筷碰撞声和低声谈笑刚好填满了两人之间过于空旷的沉默。
  薛宜的目光越过元肃宽阔的肩膀,落在门外流动的光影和行人身上。他们看起来那样寻常,为生计奔波,为琐事烦恼,与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厚玻璃。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,那笑容很淡,像阳光里浮动的微尘,还没到达眼底就散了,只留下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怅惘。
  元肃握着廉价的塑料圆珠笔,笔杆在他指间无意识地收紧。他看着薛宜笑完又迅速低下头,露出那段白皙脆弱的脖颈,心头像是被细针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。他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,想质问她,想安抚她,想……像从前那样,伸手揉乱她的头发,告诉她“天塌下来有我”。可话到嘴边,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。最终,他只是沉默地在皱巴巴的菜单上勾选了叁个菜一个汤——都是她以前爱吃的口味。招呼来老板娘,递过菜单,所有动作流畅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。
  “薛——”
  他开口,声音干涩的不像话。
  “对不起。”
  薛宜却先一步抬起了头。她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,目光直直地撞进元肃眼底。没有躲闪,没有泪光,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坦诚,和一种卸下重负后的、奇异的轻松感。她甚至对着他,努力弯了弯嘴角,挤出一个算不上好看、却无比真实的笑容。
  “一直瞒着你,真的对不起。”她的声音很稳,每个字都清晰,“但我和盛则……并不是在我们关系存续期间搅和在一起的。元肃,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年,从头到尾,我都爱你。”
  她顿了顿,像是要确认这句话的力量,又重复了一遍,更慢,更重:“我很爱,很爱你。直到现在想起来,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说,不止十六岁的薛宜很爱你,和你在一起那七年里的薛宜,很爱你。
  所以,她不会,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背叛你的事。”
  这句话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,在元肃心里激起千层浪。分手后的日日夜夜,那些不甘、不解、自我怀疑,似乎都在这一句话面前找到了短暂的支点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酸涩与狂喜交织翻涌,几乎让他失语。他看着她,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烫。
  然而,薛宜接下来的话,却将这刚刚升起的温度瞬间冻结。
  “我和盛则是……意外。分手是因为……”她再次停顿,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,目光掠过元肃紧绷的脸,掠过他眼中尚未退却的动容。那些尘封的、属于两个家族的孽缘,那些她曾以为必须独自背负的沉重,此刻在舌尖翻滚。
  她突然想通了。
  她不该再把元肃当成需要被保护在真相之外的孩子。无论是当年分手的原因,还是他们之间横亘的无形天堑,他都有权知道。错的从来不是他。
  “是因为你舅舅,还有钟阿姨。”她终于说了出来,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。
  元肃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,上一秒还沉浸在“我爱你”告白中的狂喜,下一秒就被母亲和舅舅的名字砸得粉碎。他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理解这两个称谓与他们的分手有什么关联,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同时攫住了他。
  “你说什么?”他几乎是本能地反问,声音绷得像拉紧的弦。他看着薛宜,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,但只看到了平静的、带着淡淡悲哀的坦然。“我妈找你了?是吗?”他追问,语气里已经有了肯定的成分,只是还不愿相信。
  “是。”薛宜点头,没有回避,“但你知道我的,元肃。如果仅仅是因为阿姨几句「门不当户不对」、「不合适」,我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你。”
  她想起那时的自己,虽然年轻,虽然自尊心强得像只刺猬,但爱意炽热到可以焚烧一切障碍。元母找来时,她不是没想过挣扎,没想过卑微地保证自己会爱元肃一辈子,会努力变得足够好,好到能匹配他,好到可以助力元肃未来走的任何路。甚至后来她那么拼命地去争取博物馆的招标项目,潜意识里,何尝不是想向元母、向所有人证明:没有所谓的家族助力,她薛宜凭自己,也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元肃身边。
  “那为什么?!”元肃的声音陡然拔高,引来了旁边桌轻微的侧目,但他毫不在意,压抑了数年的委屈、愤怒、不解,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,“那为什么你不坚持?!为什么要那么轻而易举地就放弃我?!在你眼里,难道我就是个听妈妈话的妈宝男吗?!薛宜!”他向前倾身,双手撑在简陋的餐桌上,手背青筋毕露,“难道你觉得我会因为那些狗屁的家世、匹配度就放弃你吗?!在你眼里,我就那么懦弱,那么不值得信任,连和你一起面对、一起承担的资格都没有吗?!我是孩子吗?需要你把我排除在外,独自去承受这一切?!”
  男人的质问像连珠炮,带着受伤野兽般的痛楚和咆哮。薛宜静静地听着,没有打断。她看着男人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眶,看着他下颌咬紧的线条,心疼像潮水一样漫上来,几乎将她淹没。尤其是想到接下来要揭开的、更加残酷的“真相”,薛宜发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丢进了冰冷的绞肉机,一寸寸绞紧,疼得她指尖发麻。
  她张了张嘴,想解释,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,最终只是闭上嘴,沉默地等待他将所有情绪宣泄出来。
  他太委屈了,元肃他真的太委屈了。
  无论是因为当年猝不及防的分手,还是现在得知自己深深爱过、或许依然爱着的女孩,竟然和自己名义上的「哥哥」、和盛则,有着那样不堪的叁年。这对于骄傲如元肃、重情如元肃的人来说,无异于双重背叛,是足以碾碎尊严和信仰的残忍。
  元肃的胸膛剧烈起伏,他死死盯着薛宜,像是要从她脸上盯出一个答案。怒火烧灼着他的理智,但更深处,是一种被至爱之人排除在生命重大决定之外的、深入骨髓的痛。
  “包括盛则的事!”他几乎是咬着牙,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,“你非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吗?!在酒店走廊,让所有人都看见,让瞿砚和看见,让……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冲上去跟他动手?!薛宜,你觉得我会因此看不起你?觉得你‘脏了’?我告诉你,你未免太小瞧我元肃,也太小瞧我对你的了解!你更是在侮辱我对你的爱!”
  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,但眼神却锐利如刀,仿佛要劈开所有迷雾,直抵核心:“我不是傻子!你们的开始或许是个错误,是个意外,但之后呢?这叁年!你敢说之后没有他的逼迫?没有他用所谓的道德伦理绑架你?没有他用我、用你家、用任何能威胁到你的东西来逼你就范?!你以为我猜不出来吗?!”
  薛宜的瞳孔微微收缩。他猜到了,或者说,他看穿了盛则最可能使用的手段。这份了解,让她既心酸又更加无地自容。
  “可是薛宜,”元肃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,那里面翻涌的怒火被一种更深的、近乎绝望的痛心取代,“我真的很生气……我生气你就这样轻贱你自己!我生气你遇到事情,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告诉我,不是依靠我,而是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去对抗!你以为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,把最不堪的一面撕开给我们看,就能吓跑我们?就能让我们因为愤怒或者嫌弃而离开?!”
  他摇了摇头,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坚定:“是,我现在没有立场、没有身份去评价你和盛则之间到底算什么。但我知道,我相信,就算是尤商豫那个……那个家伙知道这一切,他也不会真的怪你,更不可能因此就放弃你!你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选择独自跳进火坑?为什么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惩罚别人,或者……惩罚我?”
  最后一句,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却重重地砸在薛宜心上。
  元肃深吸一口气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将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激烈情绪压下去。他重新坐直身体,尽管眼眶依旧发红,但目光却恢复了某种沉静的、不容置疑的力量。他看着薛宜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
  “薛宜,我不知道尤商豫会怎么做,怎么想。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——我元肃,绝对不会给你第二次,亲手把我从你身边赶走的机会。”
  “这一次,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,还是你自以为是的‘为我好’,又或是什么狗屁道德伦理,我都不会再放手。你的过去,我来不及参与,你的痛苦,我没能分担。但你的现在和未来,必须有我,
  这不是商量,是通知。
  哪怕你骂我不要脸我也无所谓,如果「要脸」、恪守什么狗屁「道义」的结局就是要眼睁睁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,那就当我从来没有学过什么仁义道德好了,我不要,我不要我的未来的人生里没有你,只要想到有这种可能,我就痛苦的快要死了,你明白吗、你明白吗、薛宜。”
  话音落下,小餐馆里嘈杂的背景音仿佛瞬间被抽空。阳光透过玻璃窗,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,尘埃在其中缓慢飞舞。老板娘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走来,看到两人之间凝重的气氛,迟疑了一下,轻轻将盘子放下,又无声地退开。
  菜香氤氲升起,却无人动筷。
  薛宜看着元肃,看着这个她爱过、伤害过、如今又以一种近乎偏执任性的方式重新闯入她生命的男人。男人眼中的赤诚和决心,像一柄烧红的烙铁,烫在她冰封的心湖上,发出“嗤”的轻响,融化着坚冰,也灼痛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。
  漫长的沉默之后,她终于极其缓慢地,极其轻微地,点了点头。不是承诺,不是接受,更像是一种……默认。默认了他的存在,默认了他有权介入她混乱的人生,默认了这场漫长而疼痛的对话,仅仅是一个开始。
  可下一瞬,握着筷子的女人又笑了,嘴角弯起,眼里却一丝光亮也无,只余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苦涩。那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只在表面漾开一丝极淡的涟漪,底下依旧是冰冷的、不见底的黑暗。
  “可是,”她轻轻开口,声音很轻,仿佛怕惊碎了什么,“如果我们之间隔着的,从来都不是伦理道德,也不是什么‘对’与‘错’呢?”
  她抬起眼,看向他,目光平静得近乎残忍,像手术刀,精准地剖开最后一道屏障。
  “那该怎么办,元肃。”
  最后几个字,她说得很慢,很清晰。然后,她静静地望着他,等着他反应。
  元肃脸上的神情,从最初的如释重负,到渐渐凝固,再到一丝困惑的裂纹悄然蔓延。他像是没听清,又像是听清了却无法理解。
  他设想过无数阻碍。家族的反对,盛则的威胁,外界的流言,甚至是她对过去的无法释怀。他将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坚固的盾牌都摆了出来,准备替她、替他们挡下一切。他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,甚至为即将到来的战斗隐隐感到一种破釜沉舟的亢奋。
  可她现在告诉他,敌人不在那些预想的战场上。
  “那是什么?”他追问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。他看着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苦涩,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,像水底的暗影,悄无声息地浮了上来。
  薛宜没有立刻回答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看着这个她爱了那么多年,也推开了那么多年的男人。她看到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、愿意为她对抗全世界的决心,也看到了那份决心之下,因未知而悄然滋生的裂痕和茫然。
  她想起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血缘与罪孽,像一道无形的天堑,横亘在她和他之间,比任何道德枷锁都更沉重,更无法跨越。
  “是、”她几不可闻地低语,更像是在对自己说,目光却依旧锁着他,将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都收进眼底。然后,她清晰地说出了那个名字,那个横在他们之间、比盛则、比任何外人都更致命的障碍——
  “是你舅舅钟怀恩。”
  元肃的表情,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,彻底僵住了。所有的沉稳,所有的决心,所有的追问,都凝固在了脸上。那双总是神采奕奕、或怒或笑都鲜活无比的眼睛里,第一次出现了薛宜从未见过的、纯粹的错愕,以及一丝更深、更冷的、近乎本能的不安。
  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滞。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,小餐馆里的嘈杂依旧,可他们所在的这个角落,却像是被瞬间抽成了真空。
  薛宜看着他的反应,心里那点刚刚因他坚定话语而升起的一丝微末暖意,迅速冷却、沉没。
  「果然」
  她想,有些真相,是连“爱”也无法轻易弥合的深渊。那深渊之下,或许盘踞着家族的血债、权力的阴影,甚至是一方无法跨越的血海。爱与恨、情与仇,在那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  然而,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冰冷的预判中,薛宜却也奇异地感到了一丝尘埃落定的安心。像悬在头顶多年的利剑终于落下,无论斩向何方,至少不必再日夜提心吊胆地仰望。终于说出来了。无论结果如何,那压在她心头多年的、名为“钟怀恩”的巨石,终于不再是独属于她一人的秘密。
  她将它,亲手推到了他们之间——推到了她和元肃之间,这狭小而脆弱的空间里。接下来,是分崩离析,还是共同面对?她不知道,但至少,她不再独自背负这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一切。
  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,透过玻璃,落在廉价的塑料桌布上,反着冷白的光。薛宜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那光亮,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,可每一个字都浸透了经年的寒意与恐惧。
  “小时候,买通薛权手术医生、要他死的人,是钟怀恩。”
  元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,指尖捏着的筷子,发出一声细微的、几乎听不见的“咔”声。
  “后来,冲到我家,要把我爸爸的手打断的人,也是钟怀恩。” 她继续说着,语速平缓,却带着一种刀刃刮过骨头的冷冽,“是他闯进了我们家,是他指使那些人打砸、毁掉了一切。我亲眼看着他、
  把他的脚踩在我爸爸的手上。他说,他不仅要薛权死,还要我爸、我妈、我,我们一家四口,全部从京州消失。他说,哪怕有爷爷和大伯在,他也可以做到让我们消失得无声无息,无人敢查。”
  她终于抬起眼,看向元肃。那双总是带着倔强或疏离的眼睛里,此刻空茫茫一片,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情绪,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,和一种刻入骨髓的、冰冷的恨意。
  “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脸,元肃。在你十八岁生日宴那天,我就认出了他。但他大概不知道,或者根本不屑知道,我是谁的女儿。”她扯了扯嘴角,想露出一个讽刺的笑,却失败了,“也许在他眼里,我们这样的人,不过是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,从来不曾真正放在心上过。”
  “我恨他。”这叁个字,她说得极轻,却重若千钧,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。“他要杀的是我哥哥!那是我唯一的哥哥!他要摧毁的是我的家!”
  说到这里,女人的声音终于无法维持平静,那些被她强行压抑了多年的恐惧、愤怒、无助,如同地底的熔岩,终于寻到了裂缝,汹涌地向上翻腾。
  “可我爱你,我很爱你。” 她闭上眼睛,深深吸了一口气,再睁开时,眼眶已然通红,却倔强地没有泪水落下,“钟阿姨来得很巧,她给了我后退的台阶,我怕如果……如果继续和你在一起,我的爸妈知道了该怎么办,你要他们如何接受自己的女儿和仇人的侄子在一起。
  元肃,你懂吗?那不是简单的‘不合适’,我和你之间从来都不只是你、和我。”